道与吾

作者:施舟人(Kristofer Schipp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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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国早期的道家思想体系里,“吾”的概念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。然而,这一点却不为后代学者所关注。本文就“道”与“吾”的关系,也就是道与个人之间的关系,做一初步的探讨。

《庄子.齐物论》有这样一段十分著名的开场白﹕南郭子綦隐机而坐,仰天而嘘,荅焉似丧其耦。颜成子见到这一情形,问他说﹕“何居乎﹖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﹖今之隐机者,非昔之隐机者也。”南郭子綦回答道﹕“偃,不亦善乎,而问之也!今者吾丧我,汝知之乎﹖”

  在这里,子綦的“丧其耦”状态,与他答话中“吾丧我”的意思相类似。郭象在注里也将这一点阐释得很清楚﹕

同天人忘彼我,故荅然解体若失其配,槁木死灰言其寂寞无情。止若枯木,行若游尘。动止之容,吾所不能一也。其于无心自尔,吾所不能二也。夫我既丧矣,何物足识哉﹗

这段注文帮助我们了解“丧我”二字的确切含义,但郭象在此并不解释“吾”的概念到底有什么意思。那么,在早期道家思想中,“吾”是否具有某种特定的意义呢﹖我认为是的。不过,为了了解此处“吾”的含义,我们必须先明白一点,即“吾”原是一种个人对自我的意识。如果将它与“我”相对的话,则“吾”可以对应为英文中的“self”,“我”可对应为“I”或者“me”。南郭氏所说的是,他在隐机时显现出形如槁木、心如死灰的样子,这时候他的“吾”就已经没有“我”了。

关于这种很特别的状态,可以比较《庄子.知北游》有关啮缺问道于被衣的故事。被衣告诉啮缺如何“正形一视”之术,以达到“天和将至,神将来舍,道将为汝居”的境界。然而,不等他说完话,啮缺却已“睡寐”了。被衣为此很满意,高歌而去。他的歌词是﹕

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,真其实知,不以故自持。媒媒晦晦,无心而不可与谋。彼何人哉!

由此可知,在这种“睡寐”之中,可以达到“吾丧我”的境界,并且可以“真其实知”。因此,“丧我”和“真知”之间也存在一种联系。

《庄子.大宗师》就提到﹕“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”,并对“真人”的概念有一种非常完整、详细的解释。但他不提为什么“真人”和“真知”一定是分不开的。有关这一点,还得参照他在《齐物论》中所阐述的知识论﹕

非“彼”无“我”,非“我”无所取。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为使。必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。可行已信,而不见其形,有情而无形。百骸、九窍、六藏,赅而存焉,“吾”谁与为亲﹖“汝”皆说之乎﹖其有私焉﹖如是皆有为臣妾乎﹖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﹖其递相为君臣乎﹖其有真君存焉﹖如求得其情与不得,无益损乎其真。

虽然“我”不能“知”身体里面的“真”或“真宰”,但二者相距并不远,因为“吾”可以“与为亲”。由此看来,“吾”的“真知”、“真宰”和“真人”,在“睡寐”和“媒媒晦晦”的境界中有着互相的关系。这是另一种在很自我的意识里的修炼。也就是说,“真人”和“真宰”的“真知”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。如老聃新浴“形体掘若槁木”,后来他对孔子说,这是“心困焉而不能知”。又如《大宗师》谈到意而子想“游”于道之藩傍,但许由起初认为他不是其人。意而子坚持恳求他指点,许由为之言其大略﹕

吾师乎!吾师乎!万物而不为义,泽及万世而不为仁,长于上古而不为老,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。此所游已。

成玄英疏以为“吾师乎”三字乃是“至道”之意。由此可见,至道虽不可知,但可以解释为“吾师”,并且相互之间有一种个人关系(personal relationship),即可以与之“游”。这也就是庄子在其它地方所提到的“与造物者为人,而游乎天地之一气”(《大宗师》),“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,厌,则又乘夫莽眇之鸟,以出六极之外,而游无何有之乡,以处圹垠之野”(《应帝王》),以及“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”(《山木》)的意思相同。所有这些地方,我们都可以看出道家的“道”与“吾”之间的相互关系。

在这种密切的关系之中,人与道也互为影响。因此《庄子缮性》说﹕“由是观之,世丧道矣,世与道交相丧矣”。老子《道德经》第二十三章也有类似的说法﹕“同于道者,道亦乐得之﹔同于德者,德亦乐得之﹔同于失者,失亦乐得之。”《想尔注》对“同于失者,道失之”的注释是﹕“失道意,道即去之。”曹魏时代的《正一法文天师教戒科经》也说﹕[1]

故曰道也,子念道,道念子﹔子不道,道不念子也……念为真正,道即爱之。子不念道,道即远子。

在这里,人与道的直接关系就更为明显。《正一法文天师教戒科经》很推崇《黄庭经》[2],说它是“道德之光华”,并且认为“道在一身之中,岂人在他人乎”。[3] 此“道”很接近人,而且“道”与“吾”的关系也很密切。

关于《道德经》中的“吾”,《想尔注》多次谈到﹕“吾,道也”。[4]又说﹕“一者道也”。[5]从此可见,“吾”、“道”和“一”都是相同的,而且都可以在人的身体中找到。有关道家这一最有特色的思想,后汉时代的资料最为丰富,如《老子中经》第三十七章谈到﹕

万道众多,但存一念子丹耳。一,道也。在紫房宫中者,胆也。子丹者,吾也。吾者,正己身也。道毕此矣。

这个“子丹”就是人体内所存的“己身元阳”。对于这个在人身里面活着的永生的神明,《老子中经》有相当详细的介绍﹕

吾者道子之也。[6],人亦有之,非独吾也。正在太仓胃管中,正南面坐,珠玉床上,黄云华盖覆之。衣五彩珠衣。母在其右上,抱而养之。父在其左上,教而护之。故父曰陵阳字子明,母曰太阴字玄光玉女。己身为元阳字子丹,……子丹正在太仓胃管中,正南面坐,食黄精赤气,饮服醴泉。元阳子丹长九分,思之令与己身等也。父母养之,乃得神仙。(第十二章)

《老子中经》在其它几个地方,也都把道和身内的神明当做“吾”。比方说,第三十九章﹕

经曰﹕道者,吾也,上上中极君也。

所以上述“非独吾也”的意思,应指“不是唯一的吾”,因为在身体中能意识到的“吾”有若干不同的方面﹕子丹、上上中极君等。然而,所有这些不同,归根到底都是“一”。而所谓的“一”,也就是“道”。

从宗教学的角度看,上面所提到的问题是相当有意义的。宗教religion一词源于拉丁文的“religare(意即﹕连在一起)。现代宗教学往往把宗教的定义与它的词源相联系。也就是说,宗教所联结的是“神”()与“人”。神()与人的相当直接的关系(personal relationship),是宗教的基本原则。从现存的早期道家文献看,这种神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绝对存在的。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个例子见于三国或晋代的一部道经《太清真人络命诀》,其中有一段神对人的警告﹕

神曰﹕吾与常人未可乎﹖吾与人居,思有意之。人自忽略,不爱其躯。推我损我,辱我伤我。遏我以妇,劳我以色,扰我弃我,而不以道存我,我亦弃之,各自在人,在我哉﹗[7]

然而,道家这一宗教思想还包涵着另外一个显著的特色。在世界上的很多宗教中,都可以找到与“吾,神也”相类似的思想。比方说,在《旧约书》里神说:“I am the Lord”,就与《想尔注》的“吾,道也”有类似的意义。但是,道家却将“吾,道也”的思想,进一步发展到它的反面,即“道,吾也”﹗从庄子“吾丧我”的思想来看,这个主格的“吾”与道的一种智识作用,而宾格的“我”是它的相对。我认为“道,吾也”是比较符合原来的道家思想体系。尤其是后来的道家文化,更进一步发展了道和个人身体的关系(“道在一身之中,岂在他人乎”)。总之,尽管道家的神学理论与其它许多宗教有很大的差异,我们还是可以在早期道家思想里发现一些具有普遍性的、相当基本的宗教现象和神学思想。


 

[1] 《正一法文天师教戒科经》第15页。

[2] 即现在的《黄庭外景经》。

[3]见《正一法文天师教戒科经》见第16B面。

[4]见饶宗颐《老子想尔注校证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1年,第716283237等页。

[5]同上第12页。

[6]应为之子也

[7]太清真人络命诀》第5A面。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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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舟人(Kristofer Schipper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