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渤及其《真系传》

作者:施舟人(Kristofer Schipp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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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李渤与韩愈

据《新唐书.李渤传》记载, [1]渤字睿之,无意仕途,刻志于学,隐居庐山。曾作楚接舆、老莱子等六人《图赞》。[2]后来徙居少室山。[3]少室山乃道教名山,主神为中岳嵩山君佐命。历代道士,多居其中。李渤撰有《少室仙伯王君碑铭》,王仙伯者, 即唐初高道王远知。碑文称:“贞元癸未鄙人至自庐岳,栖托隐溪,牵灌践危,深入丹窟。”因此可知803年前后,李渤已于庐山移徙少室山。

相传李渤仍在庐山时,即编撰有关“上清经箓”历代传授之书,题为《真系传》。[4]今《云笈七签》卷五所收陇西李渤述《真系》一卷,即此书。他在序中说:“今道门以经箓授受,所自来远矣。其昭彰尤着,使缙绅先生不惑者,……故予述《真系传》,其同源分派者,录名仙籍,不缉于此。时贞元乙酉岁七月二十一日,于庐山白鹿洞栖真堂中述。”

贞元乙酉七月二十一日,是公元805810日。此后一个多月(九月五日),唐宪宗即位。李渤撰写《真系传》,可能与这一背景有关。他在序言提到当时他仍在庐山,而前引碑文却说贞元癸未已抵少室,这种时间上的矛盾,可能与宪宗登基有关系。《旧唐书.李渤传》云:“元和初,户部侍郎盐铁转运使李巽、谏议大夫韦况更荐之,以山人征为左拾遗,渤托疾,不赴。”韩愈也于元和四年致书李渤,劝其出仕。信中极言:“今天子仁圣……请问先生兹非太平世欤?……公不为起,是使天子不尽得良臣,君子不尽得显位,人庶不尽被惠利,其害不为细!”不仅如此,同年四月韩愈亲赴少室山劝说李渤。《新唐书》李渤传又说:“渤心善其(韩愈)言,始出家东都。”此后,李渤与韩愈及其同道卢仝书信时相往来。元和九年,李渤终于出山入仕,并累迁至谏议大夫。

按照李渤自己的说法,《真系传》成书于庐山,亦即移居少室山之前;宪宗登基时,已从江南迁至嵩山地区,其后接受朝廷征聘,恐怕事非偶然。其实《真系传》一书多处记载历代高道如何受皇帝重视、应朝廷礼聘之事。李渤本人未必无此想望,又怕别人以为其作书目的即在于此,于是将成书时间提到宪宗即位之前,而成书之地点又仍在庐山。

可以推测,韩愈与李渤交往时曾见过《真系传》,并可能对此书甚为推赏。如所周知,韩愈其人“与己合者则从之游,不合者虽造吾庐,未尝与之坐!”韩愈既与李渤过从甚密,势必欣赏其人其作。

二、上清经箓

《真系传》是有关上清经的传授史。“上清经箓”并非“符箓”,而是东晋的一种道教文学作品。原来的“上清经”究竟包含多少种书、多少卷数,尚无定论。近年法国与日本学者整理、研究上清经箓,根据M. StrickmannI. Robinet二人的研究结果,目前可确定二十多种“上清经箓”的原本。这些作品都是杨羲传写的,其中的不少文章是东晋以前的道书,属于汉代或三国时的旧作,杨羲为适应当时文学品味的需要而重新改写。因此,就文学价值而言,这批“真经”或所谓“妙经”,均比古道书为高。据杨羲自称,“上清经箓”之“真经”,传授自上清天之神明及真人,故称“真经”;杨羲仅就神人口授加以笔录而已。

杨羲传写天上高真之言,他的书法也是神明指导的。自南北朝到唐代,杨羲的书法备受赞赏。陈寅恪先生在《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》一文已谈到天师道与书法的关系,[5]文中引陶弘景《真诰》十九“叙录”述写经画符事:“杨君书最工,不今不古,能大能细文。大较虽祖效郗法,笔力规矩,并于二王。”由此可知,“上清经箓”的价值,不仅在文学方面,也在艺术方面。杨羲的抄本一直很珍贵,所以不断有人伪造。陶弘景是研究杨氏书法的专家,他在收集《真诰》文献时,就以书法标准评定真伪。

刘宋时,陆修静受命于宋明帝收集“新出”道书中最高明的部分。陆修静于471年进献《三洞经目录》。他以价值高低为标准,将道书分为三类,即三洞。最上者为“上清经箓”,宋明帝视此类道书为国宝。前此数十年,北魏太武皇帝已受天师道之箓。《魏书.释老志》云:“太平真君二年……世祖……亲至道坛受符箓。自后诸帝,每即位皆如之。”此语确否,还有待考证,但周武帝曾受道教符箓则有文可征。释道宣曰:“周祖初重佛法,下礼沙门……有道士张宾……以黄老为国祥。帝纳其言,信道轻佛,亲受符箓,躬服衣冠。”[6]

隋唐之世,仍尚其俗。《旧唐书. 王远知传》记载:“远知见(隋炀帝)于临朔宫。炀帝亲执弟子之礼……。武德中,太宗平王世充,与房玄龄微服以谒之。远知迎谓曰:此中有圣人,得非秦王乎?太宗因以实告。远知曰:方作太平天子,愿自惜也。太宗登极,将加物理 。”

王远知的弟子潘师正也与唐高宗有密切关系。《旧唐书. 潘师正传》云:“高宗幸东都,礼嵩岳,召见先生,请作符箓,辞不解。又问山中所须,答曰:茂松清泉,臣之所须,此中不乏。……调露元年再祀嵩岳,以车舆迎师正。”《道藏》中有《道门经法相承次序》三卷,记唐天皇于中岳与潘尊师之问答。此即潘师正传“三洞经箓”于唐高宗之记录。“三洞经箓”之内,“上清经箓”最为高贵。潘师正不作符箓,因身为“上清大洞道士”,已受“上清经箓”,亦即是“三洞”、“四辅”七部中最高级之传授。唐初,“上清经箓”不收一般符箓(收入“正一部”),也不收养生(入“太清部”)或哲学家著作(老子、庄子及其它诸子均在“太玄部”);科仪法在“洞玄部”及“正一部”,驱邪法则在“洞神部”及“正一部”。“洞真部”之“上清经箓”专收诗颂与诸真列传之书,这种道教经典有特殊的文学风格,它对唐代文学有很大的影响。简言之,“上清经箓”有三个特征:为“神撰”文学,写自“神性”之书法,又为道教组织中最高的传授阶段,如非宗祖或贵族地位者不可获致。

以上所说的“上清经箓”,是李渤创作《真系传》的背景。

三、《真系传》

现在所见到的《真系传》,保存在《云笈七签》第五卷。李渤在序中说:“自兴宁乙丑岁,众真降授于杨君()。杨君授许君(),许君授玄文(黄文,字玄文),玄文付经于马朗。景和乙巳岁,敕取经入华林园。明帝登极,季真启还私廨,简寂陆君(陆修静)南下立崇虚馆,真经尽归于馆。……陆授孙君(游狱),孙君授陶君(弘景)。陶君搜摭许令之遗经,略尽矣。陶授王君(远知),王君又从宗道先生得诸胜诀,云经法秘典大备于王矣。王授潘君(师正),潘君授司马君(承祯),司马君授李君(含光)。李君至于杨君十三世矣。”

《真系传》所记,自杨及李凡十人列传,序中提及的十三人中,唯马朗、马季真及宗道先生(藏矜)三人无传。综观其余十人传记的内容,“上清经箓”授受史要全备,并无中断。由此推断,李渤原文很可能并无此三人的传记。

是书第一传记为“晋茅山真人杨君”传。李渤称杨为“茅山真人”,是因为丹阳附近的茅山,为“上清经箓”运动的第一名山,三茅君是茅山的主神。杨羲虽生于句容,成长以后恐未曾在茅山做过长时间居留。杨原是东晋长史许谧的门客,少年时与魏华存之子刘严璞相识,[7]由此得到一些古道书。杨羲所写的“真经”,大部分是为了供主人许谧之用。就《真诰》所保存的资料而言,“上清经箓”与许谧的关系一样很重要,然而李渤不提许谧,只是把杨羲列为“上清经箓”传授之第一代。可见《真系传》并不是一部严谨的历史记录,而是一种比较理想主义的源流考。他的创作目的不在历史,而别有心意,这一点也是显而易见的。

李渤以杨羲为“攻书好学,该涉经史”的文人,又是许谧之子许翙的老师。上清经箓的传授,李渤以许翙为第二代。实则许翙早逝,之后杨羲存世尚久,许翙不可能算是杨羲的接班人。然而许谧身任“晋护军长史”之职,而许翙则是“郡举上计掾主簿,并不赴”之高士,处世之道比较符合李渤的理想要求。第三代许黄民,是许翙之子。黄民仕郡主簿,不出世,也不入道,然“时人咸知许先生得道,又父祖皆有名称,备加崇敬。元嘉六年欲移居钱塘,乃封其真经一厨,付()朗靖中。语此是仙灵之迹,非我自来,纵有书亦勿与人。其后有道士马季真以此等经书献于宋廷,置华林园内,终又归于陆修静。”以上所述,是根据陶弘景的《真诰叙录》而来的。

李渤谓陆修静“少宗儒氏,坟索谶纬,靡不总该”,又“宋明帝袭轩皇淳风,欲稽古化俗,虚诚致礼,至于再三,先生固称幽忧之疾,曾莫降眄”。后陆入朝,尽得马季真所遗之经,而“先时洞真之部,真伪混淆,先生刊而正之”。陆修静弟子孙游岳即“上清经箓”传授之第八世,为第九世之陶弘景之师。李渤特别推崇陶弘景的文才,说陶“年十七与江   、褚炫、刘俟为宋升明四友。仕齐,历数王侍读,皆总记室,笺疏精丽,为时所重师法。及清溪宫成,献颂,宣旨褒赞,兼欲刻石,王俭议之,乃止。年二十余,服道。……遂入茅山,又得杨、许真书。”

按照李渤的观点,道经的传授、保护与刊误远比追求长生不老、得道升天重要,第十世王远知传中,特别提及“年七岁,日览万言,博总君书。……太建末,靖室中忽有一神人……曰:卿是得道之人,张法本亦甚有心,吾欲并将游天台山,……卿能去否?先生便随出上东岭就法本。至山半,忽思未别二、三弟子附嘱经书,背行三十步,回望神人,化为鹤飞去。”又十二世司马承祯不信一般养生及占卜法,睿宗迎请入朝,“问以阴阳术数。先生对曰,经云:为道日损,损之又损之,以至于无为。且目所见者,损之尚未能已,岂复攻乎异端,而增其智虑哉!……先生颇善篆隶,写三体《道德经》,刊正文字,著五千三百八言为真本。”最后一传记李含光,“家本纯儒,……幼攻篆隶,或有称过其父者,一闻此义,终身不书。后事贞一先生(司马承祯),云篆宝书,倾囊相讨。……所撰《仙学传》及论《三玄异同》,又着《真经》并《本草音义》,皆备载阙遗,穷颐精义矣。”

唐代道教文学学派,以上清派最为高着,李渤作《真系传》的目的,就在标明这一事实。李书为第一部上清经箓源流考,影响广远。元初赵道一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》及刘大彬《茅山志》,均多套录。[8]

四、白鹿洞

《玉海》宫室院“白鹿洞书院”条云:“唐李渤与兄涉俱隐白鹿洞,后为江州刺史,即洞创台榭。南唐升元中,因洞建学馆,置田以给诸生,学者大集,以李善道为洞主,掌教授,当时谓之白鹿国庠。宋朝太平兴国二年三月庚寅知江州周述言庐山白鹿洞学徒数千百人,请赐九经书肆习。诏从其请,乃驿送之。五年六月己亥,以白鹿洞主明起为襄信主簿,赐陈裕三传出身。咸平五年敕有司重修缮,又塑宣圣十哲之像。祥符初直史馆孙冕请以为归老之地。皇五年,其子琛即故址,为学馆十间,曰:“白鹿洞之书堂,俾子弟居而学焉。郭祥正为记。”淳熙六年,南康守朱熹重建,为赋示学者:“曰明诚其两进,抑敬义其偕立,允莘挚之所怀,谨巷颜之攸执。吕祖谦为记。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赐国子监经书。”正德《南康府志》载:“唐贞元中,洛阳人李渤与兄涉同隐居于此,养白鹿自娱,后因此名。”李渤着《辨石钟山记》自题:“贞元戊寅七月八日白鹿先生记”,称庐山隐居之地为“白鹿洞”。前引《南康府志》又云:“渤为江州刺史,即洞创台榭,引流植花。”《庐山通志》亦云:“宝历中,渤为江州刺史,即所隐地创台榭,以张其事,而白鹿洞遂盛闻于人矣。其后唐末兵乱,郡学校废坏,高雅之士,往往读书讲艺其中,南唐升元中始建为学。……宋初因置为书院,益拓而大之,与睢阳、石鼓、岳麓三书院,并名于天下,当时学徒,常数十百人。……祥符初直史馆孙冕以年老乞致仕。诏许之。……其后兵乱室焚。……淳熙己亥朱晦翁来守南康,甫至即檄教授杨大法、司户毛某看详。即又躬至()鹿洞周览之,悉得其可修举状。因俱上尚书省,言:()鹿洞乃昔贤喜遁之地,先朝尝即以养士,德意甚厚,而一废遂不复振,为吏者不得不任其责。”又吕祖谦《白鹿洞记》云:“淳熙六年南康军秋月不时,高仰之田告病。郡守新安朱侯熹……得白鹿书院废址,慨然顾其僚曰:是盖唐李渤之隐居,而太宗皇帝驿送九经俾生徒肄业之地也。”

综观上述引文,朱熹不忘李渤,而宋、元、明各代高儒,多崇其迹。白鹿洞所在,地名未曾更易,足见对李渤顾念之情。朱熹之所以尊重李渤,实在于他与韩愈相交之关系。至于李渤《真系传》对韩愈思想所起之影响如何,朱熹是否有所知见,则非单靠目前所得之有限资料所能推断。所可言者:朱熹既未忘怀韩愈与李渤之交谊,吾人又宁独不然!

 

[1] 《新唐书》卷 118

[2] 《新唐书》有《六贤图赞》一卷,今佚。

[3] 嵩山之西峰。

[4] 《新唐书》有《真系传》一卷,李渤撰,明《道藏》不录。

[5] 陈先生从天师道活动的角度来看早期“上清经箓”文献,很有见地。

[6] 《广弘明集.辩惑论》

[7] 关于魏华存事迹,见王明着《黄庭经考》。

[8] 《茅山志》所记各代宗师,除引《真系传》外,并插入虞集赞语。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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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舟人(Kristofer Schipper)